養德以玉，鄧淑蘋國立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已退休），前言楊俊雄醫師是台灣收藏界非常知名的古玉藏家。除了收藏許多精雅的古玉令人羨慕外，熟識楊醫師的朋友，都一致認同他兼具睿智與謙和的特質，這或是長期與古玉作心靈交流後自然流露的美德吧！或因此故，他把自己的收藏取名為「養德堂」。楊醫師的古玉收藏在台北先後展出三次。一九九三年元月，在鴻禧美術館首度舉辦個展，展出百餘件。一九九五年十月、一九九九年十月，先後參與國立故宮博物院舉辦的民間收藏家藏玉聯展，分別展出五十組件、六十五組件，出版於筆者撰寫的《羣玉別藏》及《羣玉別藏續集》二圖錄中。楊醫師所藏主要是新石器時代至漢代的古玉，時間跨度自興隆洼文化晚期至東漢（約公元前5500 至公元220 年），長達近六千年，也正是中國玉器史的古典時期，每件古玉都蘊藏深厚的文化內涵。在編輯《羣玉別藏續集》期間，楊醫師曾口頭表示希望我能為他的收藏撰寫專書。當時我表示因公務繁忙，擬退休後再來籌劃。很可惜的，楊醫師在我退休之前已仙逝。此次受邀為楊醫師的收藏精選撰文，或可作為對老友的追思與致意。距離一九九九年「羣玉別藏續集」的展覽與出版已經十八年了。期間大陸考古學高度發展，出土了許多重要的遺物。「文明探源工程」積極推展，對新石器時代至歷史早期文明進程，建構出更合理的框架。在這樣強大的學術動力下，中國古玉研究勢必也有嶄新的面貌。筆者擬以養德堂藏玉為例，分三個小節簡要概述之。(注1）美玉初具「瑞器」意義（約公元前6200-3500 年）在東亞這片日後發展成中國核心地區的華夏大地上，自東北向西南綿延著一道山脈鏈：大興安嶺、太行山、巫山、雪峰山。山脈鏈以西多山嶺與高原，形成乾旱的華西地區；山脈鏈以東多平原與丘陵，毗鄰大洋而形成低濕的華東地區。生態差異導致人文景觀有別。自遠古起華夏大地上的玉器文化就發展出東、西不同的風格。史前先民在打擊琢磨石器的經驗中認識質地堅硬、強韌、耐久，且琢磨後會發出美麗色澤的特殊礦物，也就是今日大家熟知的「玉」。最初用以製作裝飾品和工具，可能初具象徵擁有者身份的意義，應尚未發展出溝通人神的功能。或由於華西地區地質條件較不利於發現玉料等因素，目前資料顯示，華東先民較早發展玉器工藝。約在公元前6000 年前後，他們開始用閃玉（nephrite）製作裝飾品及簡單的斧錛類。如分佈於今日遼寧、內蒙交界一帶的興隆洼文化，出土甚多耳飾玦、匕形飾；分佈於黑龍江及其支流烏蘇里江一帶的新開流文化，出土甚多小環、小璧。直到公元前5000 年前後，華西地區才出現玉器。分佈於黃河上中游的仰韶文化早期遺址，如：陝西漢中的龍崗寺、甘肅秦安大地灣等，出土不少玉質鑿、錛、斧、鏟、刀等工具，也見簡單的玉墜飾。無論在華東或華西，玉器常出於比較大的墓穴中，墓內可能也有較豐富的其它隨葬品；由此可知，公元前五、六千年社會已開始分化，屬稀有資源的美玉多為統治階層壟斷，此時的玉器已是象徵所有者身份的「瑞器」。養德堂藏有一對耳飾玦（拍品2701）。由於它略帶方圓形的敦厚造型，較相似於內蒙古赤峰白音長汗出土的耳飾玦，而在日本桑野及西伯利亞Yakut 遺址也出有這種方圓形耳飾玦，故可暫定它屬興隆洼文化晚期至紅山文化早期（約公元前5500-4000 年）的遺物。美玉發展「祭器」功能（約公元前3500-1600 年）到了公元前3500 年，也就是距今約五千五百年，社會分化更明顯。考古資料顯示，華東、華西先民各自創造了不同形制、紋飾的玉器，都被賦予溝通人神的功能，證明華東、華西史前先民的思維信仰有異，所以禮神的儀軌也不同。本文以地圖（頁13）呈現這種差異。總體分析，華東先民觀察各種生物的生命歷程，因而崇拜自幼蟲或胚胎化生為成熟個體的能力，更相信「動物」能增強巫覡溝通人神的法力。所以考古發掘常見規格高的大墓，身份可能為巫覡的墓主，頭上、胸前、腕上穿戴各種雕有具象至半抽象的動物紋玉飾，腿部出土的玉雕動物多帶隧孔，推測是縫綴於法衣下擺。象徵權力的玉鉞偶見琢有神祖像，唯有玉璧則保持光素無紋。只有良渚文化晚期時（約公元前2600-2300 年），最高級的玉璧在器表或圓周上，刻劃與天象相關的符號，應具有「通神密碼」的功能。所以，華東流行的玉器或是昆蟲、爬蟲、哺乳動物的始生造型，（插圖01, 02）或是以一對大眼為中心的動物面。（插圖03）更常見象徵「通天」的「『介』字形冠」。其來源就是河姆渡文化第三層遺址（約公元前4500-4000 年）出土陶缽上「圓眼神祖」所戴的冠帽，（插圖04）正中央上端形成向上升起的尖凸。插圖03 冠狀器就是「『介』字形冠」，下端小孔可接梳齒以固定於頭頂，被視為有助人們順利「通天」以獲取神喻與庇佑。「『介』字形」象徵「通天」的傳統非常重要，在公元前2300 年以後的龍山文化時期發展成所謂「華東式扉牙」，凡是加飾「華東式扉牙」的玉器，如插圖05 玉戚，是用在禮神祭典中的樂舞器，也是一種禮器。由於養德堂藏玉中也有多件具「華東式扉牙」的玉器，所以在此先做說明。總之，公元前3500 年以後，華東地區瀰漫著「動物精靈崇拜」的信仰，巫覡地位高，考古所見多為高規格墓葬中隨葬「神靈動物」主題玉雕。從考古出土玉器的地理分佈與母題相似度，李新偉先生首度提出「上層交流網」的概念，認為不接壤的地區統治階層可能相互交流著有關宗教信仰、宇宙觀等概念。本文的地圖清楚顯示東北遼河流域與長江下游巢湖－太湖地區，擁有相似的胚胎式動物、動物面紋、人像等玉雕。但是華西地區發展了完全不同的玉禮器系統。河南靈寶西坡仰韶文化中晚期（約公元前3500-2700 年）的墓羣裡，不分男女都可擁有玉鉞，更將圓弧形刃端朝著墓主頭端放置，此一不分性別可擁有玉兵，以及刃端向上的執拿或擺放方式，是華西的「玉瑞器」傳統。更值得注意的是，陝西高陵楊官寨廟底溝文化遺址（約公元前3500 年），出土了磨治甚佳的一件石璧與二件極淺射口的原始石琮的斷塊。（注2）（插圖06, 07）這一具象的「圓v.s. 方」傳統在黃河上中游持續發展，推估未來考古發掘應可以建構出公元前第三千紀黃河上中游璧、琮發展史；到了公元前2300年左右，已發展出「璧琮組配」的禮制，見於齊家文化早期墓葬中。（插圖08, 09）由此可知，華西的史前先民觀察一年四季中，與一天晨昏裡宇宙的變幻，再體察生命的榮枯、物質的久暫後，發展出特有的精氣觀、宇宙觀；在同類感通哲理下，用美玉製作帶有中孔的圓形、方形玉器，用作祭祀的禮器。且常將之成組掩埋於祭祀坑。目前已知有一坑掩埋達四璧、四琮的例子，見於甘肅靜寧地區。這種「圓－方宇宙觀」與「璧－琮禮制」，在公元前第三千紀時，也可能以不接壤的上層交流網方式傳播至長江下游，刺激良渚文化在晚期時，摒棄過去流行的胚胎式神靈動物的裝飾母題，而將原本戴於巫師手腕，器壁微弧的方鐲，發展成高長多節、剖面方正的高琮。地圖上明顯看到黃河上中游璧琮文化與長江下游璧琮文化的遙相呼應。養德堂藏有多件紅山文化玉器，玉蠶蛹（拍品2702）、玉龍（拍品2703）描述昆蟲類、爬蟲類的始生狀態；動物面紋玉杖頂（拍品2705）、帶齒動物面紋玉飾（拍品2704）則清楚地琢有動物面紋；寫實玉鳥（拍品2708）以及琢有抽象鳥紋的權杖（拍品2706），都與遠古時期盛行華東「玄鳥信仰」有關。養德堂也收藏了良渚文化的玉璧、玉琮（拍品2709，2710，2712），後者器表雕琢了動物面紋。養德堂所藏齊家文化的璧與琮（拍品2713，2714），端莊典雅；三璜聯璧（拍品2711）的三個單片幾乎等大，筆者曾撰文說明，齊家文化是多璜聯璧的萌芽區，此一造型主要以玉片之間縫隙構成如陽光普照的輻射狀光束，或與太陽崇拜有關。從師趙村、喇家遺址出土三璜聯璧的情況可知，它用作祭祀神明的禮器，而非裝飾品。3 齊家文化晚期強勢地向東發展，勢力直達今日山西地區，清涼寺、陶寺等地出土的多璜聯璧，常是將大小不一、玉質不同的散片鬥接後當作腕飾。約公元前2050 年前後，或因爭奪運城盆地解池所產池鹽，山西地區成為華東、華西文化的交匯之地。如地圖所示，華東雕紋玉琮與華西光素玉琮的交匯，造就了清涼寺出土帶有直條陰線的玉琮，即是地圖中央單獨的一件線圖。由於2006 年它被誤報告為較早的廟二文化，學者們多被誤導以為它是良渚文化玉琮向西北傳播的中間產物；近年發掘者更正它出自龍山時期墓葬，年代上限約公元前2050 年。希望誤導學界多年的說法能就此止息。有的學者認為公元前2600 年左右齊家文化即已萌芽，但公元前2300 年至公元前1500 年的八百年，是齊家文化遺存較多的階段，華西地區與之並存的有陝北地區以墨玉牙璋、長刀為特色的石峁文化。華東地區在紅山文化、良渚文化先後衰亡後，黃河下游海岱地區發展了從大汶口文化演進的山東龍山文化（約公元前2300-1700 年）；長江中游江漢平原則在石家河文化之後異軍突起了「後石家河文化」（約公元前2100-1700 年）。值得注意的是，海岱與江漢兩個不接壤的地區，似乎經由「上層交流網」交流陰陽兩性神祖像。養德堂藏玉神祖像（拍品2722）是典型後石家河文化玉器，上緣可能曾接有玉質或其它質地的「『介』字形冠」，今已佚失。拍品2721 是後石家河文化的鳥紋笄，插於巫覡頭上，或被視為能增加巫覡通天能力的法器。直到2015 年湖北天門譚家嶺遺址的發掘，才證明了如拍品2723 的玉虎屬後石家河文化。這就更值得我們深思拍品2717的玉鉞（插圖10），究竟屬於那個考古學文化？從它深淺交雜碧綠閃玉，及梯形鉞身觀之，應屬山東龍山文化玉兵；但器表所刻劃的側身虎，虎頭造型卻接近後石家河文化風格，虎口下方還有「戴覆舟形帽」的「披髮」神祖。後者也常出現於後石家河文化中。為何山東龍山文化玉鉞上刻了具後石家河文化風格的紋飾？這紋飾是表現「虎食人」？還是「神虎呵護神祖」呢？值得研究。二里頭文化（約公元前1800-1550 年）分佈於河南偃師二里頭一帶，可能是歷史上夏王朝晚期的政治中心。養德堂藏有多件可能屬二里頭文化的遺物，多帶有源自『介』字冠頂」的「華東式扉牙」，其中一件明顯是用玉璧改製。（拍品2718）。華東、華西文化的融合（約公元前1600 至公元220 年）夏、商、周，史稱「三代」，是分屬華西、華東、華西的不同氏族，先後稱霸中原的三個王朝。可能屬夏王朝的二里頭文化，出土玉器既有華西風格的大刀、牙璋、玉戈，也有屬華東風格的器類與文化符碼，那就是從後石家河文化神祖像發展而成的「柄形器」，以及戚、刀等玉兵的器緣裝飾「華東式扉牙」。華東的商族滅了夏王朝後，牙璋、長刀退出中原舞台，象徵神祖的柄形器與玉戈成為商至西周的主要玉禮器。林巳奈夫教授的研究認為光素柄形器，是從後石家河文化玉神祖像抽長簡化而成。河南安陽後崗出土六件朱書祖先名號的柄形器（插圖11, 12, 13），更證明此說正確。插圖13 為其中二件，朱書「祖庚」「祖甲」。到了西周又發展出新款柄形器，器表加雕鳳鳥立於「龍人」紋上，器緣增飾了「華東式扉牙」，以凸顯其通神功能（插圖14）。養德堂藏有三件柄形器，只有拍品2743 者保持原貌，另二件均被剖切。拍品2748 光素柄形器，特別窄長的比例相似於山東濟陽劉台子西周墓出土器；但它被削尖了下端，剖為二片再加鑽圓孔，林巳奈夫教授當年觀察實物後認為改作符節器。拍品2744 雕有精美鳳紋的柄形器被剖切為二件「梯形玉牌」，邊緣加刻成排隧孔以穿繫瑪瑙珠管等，用作掛飾於婦女頭側至肩側的新式玉佩，學者研究認為此一新款玉佩可能從北方草原傳入。（注4）由於西周晚末期社會動盪，禮制發生巨變，柄形器和「華東式扉牙」所代表的源自新石器時代古老神祖信仰漸被淡忘，具通神功能的柄形器被剖切改製即是明證。養德堂藏玉中，商、周、漢玉雕為其大宗，多質美工精，雕琢了龍、虎、鳥、人等紋飾，說明古老華東「物精崇拜」傳統歷久不衰。二里頭文化的陶、銅、玉器少見動物紋。約公元前1600 年商克夏以後，器物風格相似，直到商中期晚段，隨著國力鼎盛，沈寂已久的古老華東「物精崇拜」傳統逐漸甦醒，龍、虎、鳥等動物主題逐漸流行。公元前1250 年以後的商晚期，動物形玉雕非常盛行，養德堂藏品中這類立雕、片雕不少，都是縫綴在巫覡衣服上以增加巫覡通靈法力的玉禮器。華西的周族東進克商後，建立了長達八百多年的周王朝（約公元前1046-221 年），實際上，周公東征今日山東地區再分封齊、魯二國後，周王朝才真正控制黃河中下游。典型的周族玉禮為「圭璧組配」與「多璜組玉佩」，前者確實成為此後三千年歷代的玉禮制。養德堂藏二件大且氣派的商晚期至西周早期玉戈（拍品2720），就是「圭璧禮制」中的「玉圭」。西周的多璜組玉佩的單片，常是齊家文化三璜聯璧的散片加雕龍、虎等紋飾而成，如插圖15 般地用珠管穿繫，從頸項處掛下。到了春秋中期以後，服飾改變，組玉佩無定制，多從腰帶處掛下，如插圖16, 17。養德堂藏玉中許多精美玉璜、玉佩均屬這類組珮的單元件。但最值得筆者介紹的是較不受收藏界關愛，卻極富文化內涵的楚式禮玉。東周時，周天子的勢力漸衰，長江流域楚國迅速茁壯，遠古華東「物精崇拜」及深厚的「崇璧文化」再度復興。湖北、湖南、安徽是楚文化的核心地帶，不詳何處被發現草綠色的閃玉玉礦，楚人用之製作體量甚大的穀紋璧、穀紋璜，以及看似龍卻可能意涵「虎」的玉佩（插圖18），筆者建議稱之為「琥龍」。戰國晚末期更出現將琥龍圍繞玉璧的「雙身合首琥龍紋璧」。漢朝皇室源自楚地，從西漢早中期諸侯王陵的葬式可知，「雙身合首琥龍紋璧」（插圖19）被視為具強大的引魂升天的法力。養德堂藏拍品2777 的穀紋璧，與近年湖北荊州熊家冢JSK1 祭祀坑出土穀紋璧，無論在玉質、尺寸都很相似，應是楚王禮天之祭器。拍品2776 的穀紋璜、拍品2778 的雙身合首琥龍紋璧也是楚系禮玉，後者或因埋藏墓中而白化甚。小結典雅、含蓄、溫潤的美玉，合乎華夏族羣高尚堅貞且中庸平和的審美觀，是以儒家強調「君子比德於玉」。養德堂藏玉正是此一文化傳統最好的見證。注：1 在本文中所引用彩圖均屬養德堂收藏，所引用線繪圖則系考古出土品或博物館藏品。2 已公布的石琮線繪圖不夠正確，發掘者王煒林館長曾示我清晰的彩圖，是微帶淺射口。3 鄧淑蘋，〈觀天思地、崇日拜月－齊家文化玉石器的神秘性〉，《故宮文物月刊》總號409 期，2017 年4 月。4 黃翠梅，〈流光溢彩‧ 翠繞珠圍—西周至春秋早期的梯形牌聯珠串飾〉，陳光祖主編，《金玉交輝—商周考古、藝術與文化論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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